大道至孤,晏伽本可以忍受这一切,但是真到了千夫所指的地步,他也真的无法不去恨。
若他的痛苦能被人听到,哪怕只有一人,他至少也能有所慰藉。但那些喊杀犹然在耳,他听到无数向自己索命、唾骂的声音,如同惊涛骇浪,一点点将他的脊骨击碎。
身上实在太疼了,晏伽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撑到长明镇的。他看着镇子上一如往常安详的光景,那是四年前他和师尊从灾劫手中救下的一丝希望,在这荒茫戈壁上再度生根发芽,数年坐落于此,一派欣欣向荣。
来往的路人都很惊异地看着他,心想看这少年人虽说模样血淋淋的甚是狼狈,穿着却还算不俗,怕不是被人寻仇才逃难至此——仙道中也常有此事,仙巡官的手并不能管到所有的冤冤相报、快意恩仇,寻常人不懂这些恩怨,只知道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很可怜,也很委屈。
晏伽一路向镇子里走着,手里握着他唯一傍身的倚仗、一把从尸体上摘下来的中品仙剑,虽说与他并不算契合,却勉强还能用,至少能让他不那么快就被那些义愤填膺的灵修们乱剑砍死。
他坐在街上看人来人往,觉得自己很可笑。
明明看到那些被侵蚀的灵修身上是孙氏的校服时,他便已经觉得不对,但还是割破了手掌以血驱邪,以至于被众人明晃晃撞见的时候,他浑身血迹斑斑,手上一把染血的剑,怎么看都是真凶确凿无疑。
怀钧那一剑并没有伤及他的要害,晏伽清清楚楚看到徒弟脸上崩裂的表情,明显没料到会是自己。他明白自己这个徒弟年少气盛,若凭一时意气或旁人怂恿,难保不会沉不住气,为他人做了嫁衣裳。
这也不能全然怪别人,晏伽还没有告诉怀钧关于不周山和建木之事,从前想着能迟一迟也好,免得他小小年纪就要承受和自己一样的痛苦,却没想到成了今日自断后路的苦果。
当务之急是保全越陵山的名声,而非他一己之身。权衡之下,晏伽立刻决定破釜沉舟,在仙道见证下叛出了越陵山,并且一举出手伤了数十个阻拦自己的仙门子弟,俨然是鱼死网破之势。
然而那些人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——倒不如说,是孙氏。
孙焕尘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置他于死地,如此费心布局,却不似对方的手笔,必然有高人在身后指点。
孙氏和越陵山现在都在四处找他,晏伽好不容易脱身,只能往这边来。但很快他又觉得憋屈,自己都已经被逼到这般田地了,亡命途中想的竟然还是建木的封印会不会有什么问题、那些混沌为何又重现世间。
“我管他们的死活做什么?”晏伽自嘲地笑出声,“自讨苦吃。”
可是无论其他仙门如何,若裂隙再次失守,越陵山便要首当其冲。晏伽还记得多年前惨死在眼前的兄弟姐妹们,时至今日仍旧如同一座断桥横亘在他心上,他站在这头,看着对面徘徊不去的影子,只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也会随他们而去。
“我不能死……师尊……”晏伽声音虚弱,“我现在还不能死,越陵山还没有传承下去,钧儿还什么都不知道……”
他觉得困顿,便找了个角落休憩,四肢百骸的剧痛折磨得他无数次醒来又昏倒。半睡半醒间,晏伽似乎看到乐佚游蹲在自己面前,担忧地摸他的头。
“师尊……”晏伽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,喃喃叫道,“我好疼。”
乐佚游的手抚摸过他的头顶,晏伽似乎听到一声叹息。
“师尊,好难啊,活着真的好难啊……”他委屈地倾诉,拼命忍下眼泪,想像往常那样趴在师尊膝上撒娇,但睁开眼却发现身边并没有人。
晏伽这才想起,已经没有师尊可以护着自己了。
他歇够了、恨够了便继续往前走,路过第一次来时和乐佚游一起吃过的面摊,晏伽驻足片刻,看着摊上三两食客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年那碗面的滋味儿了。
那些食客都有些畏惧地瞟着他,似乎担心这人是什么亡命之徒。晏伽转回了头,刚好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刚从老板那里端了一碗面,喜滋滋地找了个阳光晴好的角落,准备大快朵颐。
那乞丐挑起一筷子面,刚要往嘴里送就看到了摇摇晃晃迎面走来的晏伽,愣了一下,将他叫住:“哎,那小叫花子,过来——别看了,就叫你呢!”
晏伽怔了许久,觉得好笑:“我看起来很像要饭的吗?”
“瞧你这模样,与我有何分别?”乞丐大笑道,“没饭吃就过来,我分你一半。”
晏伽并不饿,但他还是走了过去,坐到那个乞丐身边。
对方还真的又去拿了只空碗,将碗里的面分了一小半给他,连汤水也没怎么吝啬,边分还边絮絮叨叨:“看你年纪不大,还拿着剑,也是哪家修仙问道的小徒弟?我见过你这种人,好几年前也有一个,穿得倒是好,就是看着伤心,跟我说自个儿的师父不要他了,又说还不是师父,只是宁可收别人做徒弟也不收他,说话颠三倒四的,我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,最后往西边儿去了,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。”
晏伽苦笑了一声:“我也有师父……从前有过的,她不在了。”
“对喽,那你更得吃饱饭了。”乞丐将面碗塞进他手里,“否则你师父在天之灵若是看见,要心疼死的。”
手里那碗面冒着热气,晏伽眼睛被熏得发疼,他抓起筷子,一口口吃起面来。
白衣少年蹲在河边,低头看着潺潺的水面,上面映出的模样懵懂带笑。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,很苦恼地歪了下头,“怎么和他长得不像呢……”